小小的茶樓隔間里,昏暗的光線,低矮的坐榻,陳舊的鋪設,就是茶甌,也露出一種年深日久的陳色。唯有隔間正中的銅火盆鋥亮,裡頭的炭火燃得紅中發白。
隔著一張低矮的茶几,劉暢與面坐著,兩個人都是靜默無語。到了這一步,已然成仇,再無多話可講。
良久,隔扇門被人從外頭輕輕敲了一下,內監特有的公鴨嗓響起來:「何娘?」
「來了!」牡丹忙應了一聲,起身要走,不期然的,袖被劉暢一把扯住。她停住腳步,看向劉暢,本待出言諷刺,可看到劉暢青白中還帶著幾道深深血痕的臉,寡白的唇,兩條顯得越發凌厲的眉毛,包著細白布的脖,不敢再刺激他,只是默默抽出了袖。卻也沒有馬上走,道:「你該知道我的決心,我希望你遵守諾言,以後再來擾我和我的人。這樣鬧騰沒有任何意思,對誰都沒有好處。」
劉暢頹然垂下手,目光複雜地看著臉上還殘留著黃粉殘痕的牡丹,盯著她濃密卷翹的睫毛,挺直小巧的鼻,嬌嫩的唇瓣,他慢慢地轉過臉,盯著忽明忽暗的炭火,幾不可聞地道:「你走吧。」牡丹沉默片刻,道:「說好了的事情我希望你緊著些辦理,我沒什麼耐心。」
劉暢不語,待到耳畔的腳步聲漸行漸遠,他猛然回頭,卻只看見兩扇剛剛合攏的門。他使勁呼吸著周遭的空氣,試圖抓住一絲一縷曾經熟悉的芬芳,卻什麼都沒有聞到。他舉起那隻剛抓過牡丹袖的手來,彷彿還能感覺到她冰涼中又帶了點粗糲感覺的袖從那裡剛剛滑過,但也只是彷彿,他徒然地握緊了空空如也的手。
良久,忽聽得外面傳來一陣喊聲:「下雪了!下雪了!好大的雪。」他方起身,走到窗邊,看著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,空曠冷寂的街道,僵硬地站直了身,越站越直。他將窗全部打開,任由北風將雪花吹送進來,落得他滿頭滿臉,又化作冰涼刺骨的雪水,他閉了閉眼,大聲喊道:「秋實!」
秋實蔫頭蔫腦地進頭來,小聲地道:「公?」
劉暢抓起旁邊的披風,一陣風似地走出去:「牽馬出來,走!」
秋實趕緊跟上:「這大下雪的,公爺您要去哪裡?回家么?」
劉暢淡淡地道:「去哪裡?自然是去找人情關係。」這事兒最後牡丹雖是採用了折中的方式,但他心裡頭明白,要將何家人弄出來,將沉香木事件抹平,一定得有人撐著。他除去現在要賠何家的損失以外,必會被秋後算賬,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突然獲罪了……而另外那兩人只會推得乾乾淨淨,說什麼都是為了幫他,一時之氣可以忍,但不能忍一世。既然人家看不上他,他便自去尋他的伯樂。
秋實不知他在想些什麼,只知道主要倒霉了,現在除了要保官職不受罰以外肯定顧不得其他的,便咧著嘴道:「那明日的宴會不去了吧?」
他豈能讓蕭越西如願?!劉暢咬了咬牙,不假思地道:「去!已經到這一步,不差那半點。告訴他們,再出差錯我滅了他們!」言罷將兜帽戴上,一頭扎進風雪之中……傍晚時分,走得疲累不堪的他在豐樂坊的一座宅前停下來,轉了好幾圈後,最終緊緊扯著兜帽遮著半邊臉敲響了角門。
牡丹從隔間里出來,快步穿過狹窄的通道,行到對面一間寬大些的隔間,輕輕扣了幾下門,門很快打開,汾王妃緩步走出來。汾王妃不言不語地將手遞給牡丹,牡丹愣了片刻,便托住了扶她下樓。
到得樓下,汾王妃示意牡丹跟她上車,牡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,含笑道:「我這裝扮……」
汾王妃不語,只偏了偏頭,鶯兒笑道:「還推辭什麼?」言罷推著牡丹上前。牡丹彎腰上車,突然覺得額頭上一點冰涼,她伸手一摸,卻是一點清亮的水,她抬起頭來,但見鹽似的雪粒兒從天空飄落下來,慢慢的,越下越密。
鶯兒歡喜地道:「下雪了,下雪了!王妃,下雪了呢!」
汾王妃看著愣愣地立在馬車外頭的牡丹,道:「你準備在這裡站一整天?我與你說完話還要進宮呢。除非你不想趕緊接你哥哥們出來。」
牡丹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燦爛笑容來,利地鑽進了馬車。汾王妃的馬車裡頭鋪陳得很舒適,暖和得很,汾王妃拉牡丹坐在小炭爐前,盯著她看了兩眼,道:「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?」
牡丹笑道:「先回家通知家裡人,然後準備接哥哥們回家,挨著上門謝人,挑個好日,準備重新開張。」
汾王妃抿嘴笑了笑:「那蔣大郎呢?」
牡丹不期她會突然提起蔣長揚來,便垂下眼睛道:「等他回來又再謝他。」她已經聽鶯兒說了,這次是蔣長揚千里傳書,求汾王妃回來助她,他自己則在趕回來的上,不是今夜就是明早定然到京。雖然鶯兒暗示即便汾王妃昨日拒絕了她,但最後始終都會出手相助。可是牡丹很明白,汾王妃昨日的拒絕意味著什麼——不認同,不相信,就是這六個字。
汾王妃目光銳利地看了她一眼,淡淡地道:「你們之間恐怕用不著謝了吧?」
「我……」牡丹剛開了個頭,汾王妃擺擺手,「我喜歡上進敢拼重情義自重的人。願你們心想事成。」
鶯兒朝牡丹擠了擠眼,暗暗推了她一把,牡丹忙道:「謝王妃成全。」
汾王妃笑起來:「謝我作甚?我又不是他家長輩,充其量能替你們做個媒人罷了。」
這個媒人可不好請,牡丹忍不住微笑起來。
汾王妃見她笑了,臉上便露出一個孩氣的調皮笑容來:「這也是蔣大郎求我的。你那阿馨,昨日才聽說我來了,便拖著身來求我,也不枉你心疼她,她也是心疼你的。」她頓了頓,有些驕傲地道:「說起來,我做了十幾樁媒,從來沒有過得不好的,要我做媒,我是要先看過,認定了才肯答應,不能砸了我的金字招牌。」這便是表示認同牡丹了。
鶯兒這丫頭精賊精,立即又推牡丹:「還不趕快謝過王妃吉言,將來您和蔣將軍一定會過得很好。」
牡丹有些臉熱,果真起身謝過,汾王妃見她雖然面紅耳赤,卻毫不扭捏,不由哈哈大笑:「總有一日要吃你的謝媒酒。」
宣平坊宮城並不遠,很快就到了何家大門處,何家早得了張五郎等人趕早送回來的信,岑夫人領著一群人立在門候著,翹以待,一見車馬過來,一壁廂上前行禮道謝,一壁廂熱情地邀請汾王妃入內奉茶奉飯。
汾王妃含笑道:「此案很快就會水落石出,你家蒙受的不白之冤自會昭雪,作祟的人遲早會受到懲罰。你可以準備壓驚宴了。」又拉過牡丹的手遞給岑夫人:「你養了個好女兒,真是有福氣。」
岑夫人握緊牡丹的手,笑得合不攏嘴,牡丹也反過來握緊她的手,兩母女依偎著,甜甜蜜蜜的笑。
汾王妃看著這對母女,誇張地喊道:「哎呦,我不能再看了,我沒女兒,這是故意讓我眼紅的。走罷,走罷,進宮!」要了何家損失的清單,馬車轉過,自去宮中收拾這事兒的須尾不提。
且不說何家眾人歡歡喜喜的打掃房間,準備接二郎、五郎、六郎回家。又備下好酒好菜,宴請答謝一眾親朋好友,聚眾歡騰不提。
天將黑時,騎快馬搶在城門落下之時飛奔入城,踩著暮鼓,踏著茫茫大雪,朝永善坊飛奔而去。看見這騎入了城門,立即便有人分別往朱國公府、蕭府而去。
牡丹與岑夫人等送走張五郎、李滿娘、李荇等一眾親朋好友後,回到房中軟在睡榻上。閉著眼睛盤算明日的事情,杜夫人要利用她,又不知蕭越西打的什麼主意。還有蔣長揚,他馬上就要回來了……牡丹捂住有些發熱的臉,翻身趴在錦被上悶笑起來,她也和個傻大姐似的了。
忽然聽得外頭腳步聲響,英娘和榮娘差不多是尖叫著跑進來:「姑姑,姑姑!快出來!蔣叔來了!」
天黑屋暖,飯飽神虛,甩甩本是昏昏欲睡,扎聽得這聲尖叫,猶如被打了雞血一般,猛地豎起翎毛來,怪叫一聲:「蔣叔!蔣叔!」
牡丹猛地翻身坐起來,一顆心咚咚只是跳,差點沒衝出胸腔去。她一手捂住了,起身要往外走,隨即又折回去,坐在鏡前,手忙腳亂地梳頭,又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怎樣。英娘和榮娘進來,拉著她就往外頭扯:「好得很了,好得很了!快,快。」
牡丹忙亂中蘸了點清水抹了抹頭髮,低聲罵道:「臭丫頭,你們急什麼?」英娘和榮娘只是笑,拉著她步兩步走到外間正堂門口,大聲道:「姑姑來了!」
牡丹一眼就看到蔣長揚從座位上站起身來,死死地盯著她看,不由心跳加速,卻假裝很鎮定地望著他笑:「回來了?」
蔣長揚心疼地看著她:「我回來了!」